命,真是不簡單的一門課題。生命的繁複與沉重,有時候遠非我們所能想像,若非當事人現身說法,若非我就坐在底下聆聽,我真的不願相信,也很難想像,為什麼某些生命一出生就沒來由地要接受這樣的命運。

這是關於一個女人的故事,或者說關於一個家族裡幾個女人切身的故事。說故事的人,如今已是豐衣足食,已是生活優渥,老早遠離當年的貧窮,遠離當年的暴風圈。同時擁有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,擁有兩個健康活潑的孩子。但是,她的心卻還在和幾十年前的過去搏鬥,尋求和自己和解。

她出生在某個不特別起眼的鄉鎮,在某個尋常的人家裡。懂事以來,看最多的畫面,是母親被父親欺凌毆打的場景。母親憑藉的是媒妁之言,嫁進這戶人家,而後生下她。是個女兒,在傳統重男輕女的家庭,她注定不受寵愛。於是她和媽媽,長期成為父親情緒發洩的對象。孩子無力反抗,所能依靠的只有媽媽,媽媽能依靠誰?沒有人知道。於是媽媽選擇用另一種方式,企圖為母女的命運求個轉變。

她想,頭胎生女兒,所以不容易得寵,女娃兒也不被疼愛,那就再生個男胎好了,想必可以改變母親和孩子的命運,也可以留住愛往外跑愛喝酒的先生。終於有了第二胎,只是天不從人願,依舊是個女孩。孩子的爸爸依然我行我素,依然對著太太小孩拳頭相向,依然不懂得妻女需要他的關愛。終致夫妻情感破裂,在一次嚴重的傷害之後,媽媽在親戚的幫助下離家出走。

媽媽走出這個家庭,爸爸還是不知悔改,只是更加變本加厲,兩個女兒日子一樣不好過。迫不得已,爺爺奶奶出面,收留照顧這兩個孩子和一個始終沒真正長大的兒子。原本以為這麼一來,生活總算也有個安定,只是誰也沒想到,心不安定,環境再怎麼安定還是於事無補。

爸爸依然過他自己醉生夢死的生活,孩子戒慎恐懼地過著,挨打挨罵免不了,日子總是能過。直到有一天,兩姊妹和同學到附近溪邊去玩水,被爸爸知道了,拿著大板子押回家。同行的同學害怕兩姊妹被修理,苦苦哀求請爸爸別打她們,爸爸答應了。真的不打,可是他用另一種方式來處理。回到家,他要兩姊妹蹲進一個大水桶裡,然後,他提著一桶又一桶的水往裡頭澆灌,往孩子身上潑。宛如發狂似地,沒有休止,鄰居看在眼裡擔心出事,趕緊去把工作中的爺爺奶奶找回來。

不知情的街坊小孩,以為兩姊妹在玩水,也跟著跑回家拿桶子來裝水,把自己泡在裡面。這場景看在姊妹倆眼裡,變成更大的恥辱。幾十年過去,那當年的影像模糊了,那痛卻始終沒有離開。尤其是,當鄰居把爺爺找回來拯救姊妹倆時,姊妹好高興的,誰知道就在這時候,爺爺隨手抓起腳上穿著的塑膠拖鞋,往姊姊臉上「啪!」地一聲打了下去,那灼熱的痛、心碎的撕裂,讓姊姊愣了。她突然恍神了,她突然在想眼前這個救星,會不會也是造就打罵他們的起源?那樣的情感是糾結交纏的,對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來說,她要怎麼去理解這些呢?時至今日,回頭去看,只有傷痛留下來。

所幸,這樣的命運在姊姊三年級的時候終於改觀了。愛玩酗酒的父親又桶了婁子,逼不得已找孩子的母親回來正式辦離婚,也因此姊姊跟著媽媽上了台北。然後,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,喊另一個男人「爸爸」,從此成為這家人。雖然不是親生的女兒,可是繼父和媽媽還是認真打拼賺錢供給她求學,於是讓他擁有了好學歷,同時認識了她那高帥又忠厚老實的先生。在分享的過程,她是悲傷的,聆聽的我們何嘗不是呢?因此她企圖轉換這樣的情緒而消遣自己也是「外貿協會」。大家終於笑了,含著淚的笑。

這個女人的一生在此理當走上一條幸福的大道,不管從主觀或客觀的環境來看,她都應該知足幸福的。但是她不快樂!和先生到美國居住十多年,物質豐裕,心卻老懸著。懸著什麼?她自己也說不上來,只是常作夢,也老夢見家鄉的食物。疼愛她的先生,最後心疼她思鄉舉家回台灣了。但是人回到台灣的她,心卻又飄往美國,夢境一再繼續,場景都在美國。她不解,為什麼人在國外想著台灣,回來了卻開始滿腦子的美國種種。有一天,她把這種心情透露給一個學藝術治療的朋友聽,朋友聽完認真的跟她說:「妳始終沒有活在當下啊!」。

原來過去已經過去,但是過去的傷害並沒有過去,她依然在過去裡受苦。「活在當下」,我們總是脫口而出,我們總覺得那麼容易。事實上,一點也不容易。多少人多少心始終困在過去,始終困在某個繭裡。

童年種種,傷人如此之深,教人嘆息。聽完她的故事,大家猛擦眼淚,也為她鼓掌。因為她開始整理自己,也就意味著她開始接受面對自己那段受創的過去。也只有能夠面對,才有機會終結過去,迎向未來,認真活在當下。看她最終淚中含笑,大家都替她開心也大力擁抱她。當下,我心裡也忍不住想,她受的苦夠多了,老天該給她一個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吧。

生命的課題,到底難不難?想來是難的。但是看她走過那艱難的童年,走過眼前的困頓,慢慢地找到自己的新生,我相信,那往後必然會是豐沛而特別的一生吧。寫下的當兒,很想對這僅有一面之緣的朋友說:祝福,無限。相信她會越來越好,信念也是無限。感恩她願意分享這一段,但願我們都能因此學到些什麼。至少,再認真想想「活在當下」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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